第 35 章 第 35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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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5 章 第 35 章
已至寅夜，永寧王府之內卻是燈火通明，有客來訪。
“我已經說的如此直白了，殿下卻還是不信我？”
密室裏燭火憧憧，搖曳的光影暈開在女子露在兜帽外的半張臉上，端的是一位富貴嬌娘。
正是康麓公主。
“公主還未成親開府，深夜出宮……可不容易。”裴疏玉一身月白常服，抱臂站在蘭锜邊上，端詳著上頭的若幹鋒刃，並未分多少目光給一旁的公主，“只是男未婚女未嫁，如此行事，小王未免感覺唐突。”
明明說的是正事，卻還開這種玩笑，康麓公主氣得跺腳，心裏罵道，怪不得一身風流債，在外孩子都有了！
她把兜帽摘了，惡狠狠瞪了裴疏玉一眼，道：“我呸！你愛信不信，左右我已經知會過你了，有人要拿我當刀使，要你的命！”
“你要是沒了命，可怨不到本宮頭上！”
裴疏玉閑閑坐下，給自己和康麓公主都斟了一杯茶，聲音懶散，“原來公主殿下一直都知道，自己是在被當刀使？”
聞言，康麓公主的神情裏的憤憤然立馬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種堪稱淒涼的神色。
她吸了一口氣，一開口卻不見悲戚神色，只剩喋喋不休的一張嘴。
“是殿下不知還是我不自知？父皇寵愛我，寵愛我這恣睢的性子，不就是覺得我好用麽？像榜下擇婿攀折譚家這種事，早不知做過多少次了。”
“反正無論我做什麽，傳出去都是女兒家恃寵而驕，天家公主胡鬧。”
裴疏玉今日便服出行。
他身著深青色袍衫、未戴玉冠，墨黑的長發用網巾草草束起，卻仍難掩出塵之姿。
他身後的坐席上還有一年輕男子，瞧著不像侍從，約莫是個世家大族的小公子，俊俏得很，可與裴疏玉一比，氣質上還是落了下風。
裴疏玉唇邊泛起淺笑，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：“書都抄完了，沈蘭宜？”
浮動的茜色面紗下，沈蘭宜錯愕擡眸，微張了張唇。
想都沒想，她扭頭就跑。
她才不會站在原地等裴疏玉抓包。
沈蘭宜一溜煙就跑沒了影兒，邊跑她還邊有些沾沾自喜，感慨自己的反應挺快，裴疏玉此番出來似乎有事要做，倒也沒空理會她。
沈蘭宜也並沒有因為遇到了裴疏玉就急著回去，左右已經被他發現了，還怕什麽？
暮色四合，寒夜將侵，人間熱鬧得好像一鍋鼎沸的粥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煙火氣。
沈蘭宜放任自己浸染其中，心曠神怡地深吸一口氣。
在十五歲以前，她甚至從未出過宮門。
倒不是啟朝規矩嚴苛到不許公主出宮，實際上，這四方的囚籠也並非沒有可乘之機，得臉的宮女太監，都是有機會趁出宮采買之類的機會出去透透風，公主想出去並不算太難。
只不過於沈蘭宜而言，連開蒙讀書，都是太子殿下憐憫之下開了尊口才有機會和其他皇子公主一起，遑論其他。
她頭回出宮時，聽著外面的吵吵鬧鬧，看著眼前沒有明確邊際的巷陌和矮房，害怕到腿心都在打顫。
所以，哪怕眼下的富貴榮華是空中樓閣，隨時都可能會傾塌，可若要沈蘭宜選，她寧可立時死在傾塌的瞬間，也不想要回到困頓狼狽的過去。
她一路走，一路把玩著自己鬢邊步搖上亂晃的南海珍珠，隨即轉過街口，獨自去了附近最出名的飯館天香樓。
沈蘭宜身上的衣料、首飾皆是不俗，見多了貴人的小廝眼尖得很，殷勤領她去二樓就坐。
正是飯點，二樓雅客不少。
沈蘭宜甫一坐下，就聽見隔壁桌傳來一陣男人的哄笑。
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酒氣，沈蘭宜不喜歡這個味道，她在薄紗下皺了皺鼻頭。
她愛坐在靠闌幹的位置，若她今日帶了侍從一起出來，定是要把這味道的源頭趕出天香樓去。
可惜今天她是獨身而行。
沈蘭宜正要起身叫小二給她換個地兒，忽聽見了嘈雜人聲裏，似乎有人在議論她。
她斂眸，坐了回去，隨意同小二點了幾道菜，便單手支腮，側著耳朵去聽隔壁桌都說她些什麽。
估計沒什麽好話，不過沈蘭宜很想聽聽他們能罵出什麽花兒來。
“諸位仁兄，如此議論，確不是君子之為。”
溫吞的男聲傳來，沈蘭宜微訝，偏過頭，隔著面紗看向聲音的源頭。
義正嚴辭地同桌上男人們辯論的，正是田尚書家的好兒子、在人才濟濟的京城亦頗有才名的田修遠、田曉筠的兄長。
也正是這位，在沈蘭宜及笄的那場宮宴上，對她一見傾心，自那以後，甘心荒廢一切，只為美人寫詩作詞。
沈蘭宜端起溫熱的清茶，抿了一口，沒作聲。
貴公子們在聽到田修遠的駁斥之後，笑得更是肆意。
“懷竹兄，你還真是個癡情種子啊！就那麽個浪蕩公主，哪值得你如此？”
“世子，你稱她一聲公主，都是擡舉那浪婦了，她哪裏稱得上是公主，若非異域妖妃蠱惑聖心，她連給咱爺們兒提鞋都不配！”
輕柔的薄紗籠罩，沈蘭宜若有所思地看向說話的兩個男人。
穿的都是錦緞玉袍，從頭到腳都是世家公子的氣派。
“武安，你……你怎能說得如此……”桌旁闌幹一側，已經氣得站起的田修遠幾乎是怒發沖冠，然而他為人溫和，連句回嗆的話也說不出。
桌上眾人哈哈大笑，也不知是笑他還是笑沈蘭宜。
被簇擁在桌上好位的安定侯世子、裴眴和，更是拍桌笑道：“說提鞋都是擡舉了，連玉牒都沒上，焉知在宮裏都幹的些什麽勾當？”
田修遠臉漲得通紅，他正欲拂袖而去，忽聞身後傳來一道嬌俏的女聲。
她的話音裏似乎還噙著笑：“說夠了沒有，諸位？”
——
裴疏玉在東宮靜坐了兩日，又一天清晨，紫宸殿那邊傳他去議事。
不同於中秋那日景和帝的防備與冷硬，時隔沒幾日，他再見到裴疏玉，卻是滿面慈父柔情，關懷起兒子在戰場受沒受傷、這幾日睡得好不好了。
雷霆雨露、皆是君恩，裴疏玉心知肚明，卻也不得不配合喜怒無常的上位者演這場恩威並施的戲碼。
不過景和帝既然釋放了如此訊號，裴疏玉也就不必再獨坐東宮。
他一走大半年，與京中的友人亦是分別許久，亟待小聚。
這日下晌，裴疏玉和鎮守西南的徐將軍家的獨子、方雪蠶見了一面。
兩人是舊友，見面也沒什麽客套和寒暄，方雪蠶直接就勾上了裴疏玉的肩膀，攬著他走。
“時候還早，先找個地方坐坐？”
裴疏玉不動聲色地把他手撣落，見方雪蠶引他往茶樓走，道：“你倒是好興致，真把自己當紈絝子弟來養了？”
方雪蠶笑，可惜笑得實在落寞：“不然如何呢？沒抱負好過有抱負。”
裴疏玉知道他的情況，安慰地拍拍友人的肩。
徐大將軍徐青烈鎮守西南，威望深重，為防他擁兵自重、甚至起兵造反，徐家的家眷，包括方雪蠶這個獨子，自然都是要留守軍中的。
徐將軍一日不退，方雪蠶當然一日無出頭之機，然而徐將軍正值壯年，還有力氣給方雪蠶搞出幾個庶妹出來，退自然是遙遙無期。
兩人要了壺清茶，沒去雅間，就坐在天井檻邊，聽著市井裏的吵嚷人聲，上頭說書人說了什麽，他們也不在意，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著舊。
“殿下，我倒真羨慕你。”方雪蠶嘆道：“我可真想試試，在北境的風霜裏吃一嘴沙子是什麽感受。”
“換換？”
說著，裴疏玉目光不經意往下一掃，一個粉雲般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。
是沈蘭宜。
她獨身一人，正鬼鬼祟祟地窩在茶樓的角落，面前叫了一大桌瓜子花生酥糖。
裴疏玉臉上因舊友小聚而掛著的和煦笑容，忽變得十分玩味。
倒不是有多意外，裴疏玉早料到沈蘭宜沒那麽老實，他只是沒想到，她兩日就呆不住了。
順著友人的目光，方雪蠶的視線一路往下，覆又重新聚焦在裴疏玉臉上：“認識？”
“沈蘭宜公主，”裴疏玉淡淡開口。
稱呼旁的公主時，眾人大多稱呼她的序齒，譬如寶陽公主行五，大家叫她五公主。
然而沈蘭宜沒有序齒，似乎連名字都沒有，旁人提及她，總是一句或輕蔑或惋惜的“沈蘭宜公主”。
方雪蠶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，旋即便見裴疏玉收起折扇，緩步往下走。
他似乎說了句什麽，可緊接著，那沈蘭宜公主似乎並沒有搭理她太子皇兄的興致，居然就這麽兔子似的轉身跑了？
方雪蠶不由發笑，他說：“殿下，你不是才借著娘娘的名義，罰這沈蘭宜公主禁足了嗎？她怎的……她不會以為，她只要跑得夠快就不會被識破吧？”
方雪蠶有些好奇：“殿下，你甚少插手你那些弟妹們的事情，這回是怎麽了？這沈蘭宜公主竟荒唐到敢冒犯於你嗎？”
裴疏玉心道，她敢，她可太敢了。
不過那夜的事情不足為外人道矣，裴疏玉只道：“借機壓一壓田家的鋒芒罷了。”
涉及朝政，方雪蠶便沒有再問什麽。兩人喝盡了茶時，天邊曉色已然低垂，方雪蠶要做東，請裴疏玉去天香樓用頓便飯。
好巧不巧，才坐定沒多久，兩人又撞見了沈蘭宜。
方雪蠶笑道：“還真是有些緣分在，也不知她剛剛逃去何處閑逛，竟比我們來得還晚。”
裴疏玉沒有多言，只瞧了沈蘭宜一眼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旁邊的那桌人身上。
“裴眴和是何時和這些文官家的子侄勾搭在一起了？”裴疏玉狀似在問方雪蠶，又像是在自語。
方雪蠶信口一答：“酒肉朋友，玩在一處不稀奇。”
酒桌上，幾聲荒唐的胡言亂語，飄逸到了兩人耳畔，方雪蠶聽見了，皺眉低罵一聲：“口無遮攔。”
沈蘭宜公主名聲從來不好，這些人議論兩句便也罷了，竟還敢把話扯到宮中不清凈上頭去，還正好……
方雪蠶擡眼，見裴疏玉仍舊是那張看不出表情的面孔，奇道：“殿下聽得下去？”
裴疏玉不好酒，他不喜歡那種醉後無法為自己掌控的感受，對於喝了二兩黃湯就發瘋的膏粱子弟更是發自心底的厭惡。
“聽不下去，”裴疏玉的目光定在了沈蘭宜發髻間的珠玉步搖上，“且等等。”
他很好奇，她會如何應對。
她身上當然無甚禮儀體統可言，行止間亦沒有多端莊，鬢邊的珠子常常隨著腳步亂顫。
然而此時此刻，她卻挺直了那把楊柳腰。
哪怕她正緩緩在椅子上挪動身子，發間的珠翠亦未曾動搖半分。
不知為何，二樓的喧囂聲忽小了很多，少女的聲音嬌俏，尾音卻是清泠泠的，傳到了裴疏玉耳邊。
“說夠了沒有，諸位？”
她緩緩站起，掀開茜色的面紗，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他們面前。
見他們說嘴的人突然現身，桌上的男人們說不上被驚嚇，可錯愕卻實打實的有的。
尤其是田修遠，他正欲離開的腳步一頓。意識到方才他們的談論被沈蘭宜聽得清清楚楚，他原漲紅的臉咻一下就白透了。
沈蘭宜看都沒看他一眼，她徑直走到裴眴和面前，一派天真地低眸問他：“什麽勾當？世子不若說予我聽聽。”
裴眴和是沈溺於酒色之徒，他甚至瞇了一會兒滿布血絲的眼睛，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誰。
沈蘭宜問是問了，可卻不待他反應，劈手就是一耳光。
裴眴和身邊的擁泵倒是比被打的反應更快，直接就要推搡於她，沈蘭宜不退不讓，反手又是一巴掌。
啪啪兩聲，原本喧騰熱鬧的天香樓陡然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中。
眼見這起子惱羞成怒的人要發作，田修遠急急推開他們，試圖站在沈蘭宜身前，卻被她毫不客氣地反手也推開了。
她始終高昂著眉眼，“給我聽清楚了，我打你們，不是因為你們說話冒犯了我，只是因為，我想打你們，僅此而已。”
家中族裏捧在手心慣壞了的大少們哪接受得了這樣的羞辱，他們就要動手，可這時，木制的古舊臺階上，一陣短促而有力的撫掌聲傳來——
裴眴和醉得厲害，拳頭揮到半空，硬是被身邊的小弟按住了，“世子、世子，是太子殿下來了。”
“說得好，沈蘭宜。”裴疏玉緩步走來，他臉上帶著慣常的溫潤的笑，亦沒有佩劍。
可偏偏就是讓人膽寒。
醉鬼能有幾分清醒全看他自己的意願，見裴疏玉走近，原本醉得跟灘爛泥似的裴眴和猛然一抽，直起身一激靈，道：“太太太太……”
裴疏玉揚手打斷他未竟的這句“太子殿下”，環視一圈，“方才，安定侯世子說了什麽，你們可聽清了？”
裴眴和那句話罵了沈蘭宜事小，辱及宮闈事大，這些人沒一個敢應的，個個低下了頭。
裴疏玉輕笑，旋即道：“那方才的耳光，想必你們也不記得了罷。”
包括裴眴和在內，這些人不敢不應，然而他們沒想明白這句話該點頭還是搖頭，一時間脖子上那物什他們都不知該往何處擺，滑稽得很。
沈蘭宜不知何時又把面紗戴上了，她作勢掩唇，實則笑得誇張。
裴疏玉手中折扇虛空點向兩人，又轉頭朝沈蘭宜道：“既不記得，那便補上。”
沈蘭宜沒有絲毫猶豫，幹脆利落地上前，賞了方才辱沒過她卻又還沒來得及打的那兩位一人一耳光。
裴疏玉這個太子不是空架子，他有實權，這些原本張牙舞爪的紈絝子弟們，此刻屁也不敢放一個。
沈蘭宜卻沒有理會才為她出頭的裴疏玉，更不要說謝謝，她就這麽揚著脖頸，從所有人跟前施施然走過了。
田修遠見狀，楞了一楞，慌忙追了出去。
裴疏玉一點也不意外，站在他身後的方雪蠶卻忽然問道：“殿下，她未免太……”
裴疏玉靜靜道：“由她去。”
他嘴上如此說，實際上卻也逆著看客們的目光，往外走去。
沈蘭宜沒有走遠，她獨自走在熙攘人潮裏。
剛剛那一場戲她應該勉強算是小勝一場，可眼下她的背影，卻比被人打了還要寂寥。
察覺到有人走到她身邊，沈蘭宜也沒擡眼。
她低垂眼眸，看向自己微紅的手心。
“你早發現了我。”他話音篤定。
許是在外面，他不願暴露身份，並沒有以孤自稱。
沈蘭宜眼中浮現起嘲弄的顏色，“對啊，我知道你在那裏，我知道你會出手。”
“那又怎樣呢？”沈蘭宜擡眸，頂著人間煙火，定定地註視著裴疏玉：“沒錯，我是在利用你，和之前每一次一樣。”
只可惜事與願違，沈蘭宜沒有遇見想見的人。
到了晚間，譚清讓沒有回來。沈蘭宜猜測他要麽是忙於酬酢，要麽是在與誰密謀。她心裏焦灼得很，索性頂著夜風，去了近處的林中散步。
這裏離山腳下還有距離，旁邊又就是營帳，林中的野獸早被清理過了。不遠處還能看到燈火，並不算太僻靜，她也就敢在這裏走一走。
走了大概百餘步，算算時辰差不多該回去了，沈蘭宜的心情稍作緩釋，她正要轉身，一扭頭，視線連帶全身驟然一僵。
有人。
林間深處，大約二十步開外，有兩道人影。
其中一道，正是她的丈夫。
……理應趁他們沒有發現她時離開的。
可猶豫片刻，沈蘭宜卻沒有動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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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至寅夜，永寧王府之內卻是燈火通明，有客來訪。
“我已經說的如此直白了，殿下卻還是不信我？”
密室裏燭火憧憧，搖曳的光影暈開在女子露在兜帽外的半張臉上，端的是一位富貴嬌娘。
正是康麓公主。
“公主還未成親開府，深夜出宮……可不容易。”裴疏玉一身月白常服，抱臂站在蘭锜邊上，端詳著上頭的若幹鋒刃，並未分多少目光給一旁的公主，“只是男未婚女未嫁，如此行事，小王未免感覺唐突。”
明明說的是正事，卻還開這種玩笑，康麓公主氣得跺腳，心裏罵道，怪不得一身風流債，在外孩子都有了！
她把兜帽摘了，惡狠狠瞪了裴疏玉一眼，道：“我呸！你愛信不信，左右我已經知會過你了，有人要拿我當刀使，要你的命！”
“你要是沒了命，可怨不到本宮頭上！”
裴疏玉閑閑坐下，給自己和康麓公主都斟了一杯茶，聲音懶散，“原來公主殿下一直都知道，自己是在被當刀使？”
聞言，康麓公主的神情裏的憤憤然立馬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種堪稱淒涼的神色。
她吸了一口氣，一開口卻不見悲戚神色，只剩喋喋不休的一張嘴。
“是殿下不知還是我不自知？父皇寵愛我，寵愛我這恣睢的性子，不就是覺得我好用麽？像榜下擇婿攀折譚家這種事，早不知做過多少次了。”
“反正無論我做什麽，傳出去都是女兒家恃寵而驕，天家公主胡鬧。”
裴疏玉今日便服出行。
他身著深青色袍衫、未戴玉冠，墨黑的長發用網巾草草束起，卻仍難掩出塵之姿。
他身後的坐席上還有一年輕男子，瞧著不像侍從，約莫是個世家大族的小公子，俊俏得很，可與裴疏玉一比，氣質上還是落了下風。
裴疏玉唇邊泛起淺笑，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：“書都抄完了，沈蘭宜？”
浮動的茜色面紗下，沈蘭宜錯愕擡眸，微張了張唇。
想都沒想，她扭頭就跑。
她才不會站在原地等裴疏玉抓包。
沈蘭宜一溜煙就跑沒了影兒，邊跑她還邊有些沾沾自喜，感慨自己的反應挺快，裴疏玉此番出來似乎有事要做，倒也沒空理會她。
沈蘭宜也並沒有因為遇到了裴疏玉就急著回去，左右已經被他發現了，還怕什麽？
暮色四合，寒夜將侵，人間熱鬧得好像一鍋鼎沸的粥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煙火氣。
沈蘭宜放任自己浸染其中，心曠神怡地深吸一口氣。
在十五歲以前，她甚至從未出過宮門。
倒不是啟朝規矩嚴苛到不許公主出宮，實際上，這四方的囚籠也並非沒有可乘之機，得臉的宮女太監，都是有機會趁出宮采買之類的機會出去透透風，公主想出去並不算太難。
只不過於沈蘭宜而言，連開蒙讀書，都是太子殿下憐憫之下開了尊口才有機會和其他皇子公主一起，遑論其他。
她頭回出宮時，聽著外面的吵吵鬧鬧，看著眼前沒有明確邊際的巷陌和矮房，害怕到腿心都在打顫。
所以，哪怕眼下的富貴榮華是空中樓閣，隨時都可能會傾塌，可若要沈蘭宜選，她寧可立時死在傾塌的瞬間，也不想要回到困頓狼狽的過去。
她一路走，一路把玩著自己鬢邊步搖上亂晃的南海珍珠，隨即轉過街口，獨自去了附近最出名的飯館天香樓。
沈蘭宜身上的衣料、首飾皆是不俗，見多了貴人的小廝眼尖得很，殷勤領她去二樓就坐。
正是飯點，二樓雅客不少。
沈蘭宜甫一坐下，就聽見隔壁桌傳來一陣男人的哄笑。
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酒氣，沈蘭宜不喜歡這個味道，她在薄紗下皺了皺鼻頭。
她愛坐在靠闌幹的位置，若她今日帶了侍從一起出來，定是要把這味道的源頭趕出天香樓去。
可惜今天她是獨身而行。
沈蘭宜正要起身叫小二給她換個地兒，忽聽見了嘈雜人聲裏，似乎有人在議論她。
她斂眸，坐了回去，隨意同小二點了幾道菜，便單手支腮，側著耳朵去聽隔壁桌都說她些什麽。
估計沒什麽好話，不過沈蘭宜很想聽聽他們能罵出什麽花兒來。
“諸位仁兄，如此議論，確不是君子之為。”
溫吞的男聲傳來，沈蘭宜微訝，偏過頭，隔著面紗看向聲音的源頭。
義正嚴辭地同桌上男人們辯論的，正是田尚書家的好兒子、在人才濟濟的京城亦頗有才名的田修遠、田曉筠的兄長。
也正是這位，在沈蘭宜及笄的那場宮宴上，對她一見傾心，自那以後，甘心荒廢一切，只為美人寫詩作詞。
沈蘭宜端起溫熱的清茶，抿了一口，沒作聲。
貴公子們在聽到田修遠的駁斥之後，笑得更是肆意。
“懷竹兄，你還真是個癡情種子啊！就那麽個浪蕩公主，哪值得你如此？”
“世子，你稱她一聲公主，都是擡舉那浪婦了，她哪裏稱得上是公主，若非異域妖妃蠱惑聖心，她連給咱爺們兒提鞋都不配！”
輕柔的薄紗籠罩，沈蘭宜若有所思地看向說話的兩個男人。
穿的都是錦緞玉袍，從頭到腳都是世家公子的氣派。
“武安，你……你怎能說得如此……”桌旁闌幹一側，已經氣得站起的田修遠幾乎是怒發沖冠，然而他為人溫和，連句回嗆的話也說不出。
桌上眾人哈哈大笑，也不知是笑他還是笑沈蘭宜。
被簇擁在桌上好位的安定侯世子、裴眴和，更是拍桌笑道：“說提鞋都是擡舉了，連玉牒都沒上，焉知在宮裏都幹的些什麽勾當？”
田修遠臉漲得通紅，他正欲拂袖而去，忽聞身後傳來一道嬌俏的女聲。
她的話音裏似乎還噙著笑：“說夠了沒有，諸位？”
——
裴疏玉在東宮靜坐了兩日，又一天清晨，紫宸殿那邊傳他去議事。
不同於中秋那日景和帝的防備與冷硬，時隔沒幾日，他再見到裴疏玉，卻是滿面慈父柔情，關懷起兒子在戰場受沒受傷、這幾日睡得好不好了。
雷霆雨露、皆是君恩，裴疏玉心知肚明，卻也不得不配合喜怒無常的上位者演這場恩威並施的戲碼。
不過景和帝既然釋放了如此訊號，裴疏玉也就不必再獨坐東宮。
他一走大半年，與京中的友人亦是分別許久，亟待小聚。
這日下晌，裴疏玉和鎮守西南的徐將軍家的獨子、方雪蠶見了一面。
兩人是舊友，見面也沒什麽客套和寒暄，方雪蠶直接就勾上了裴疏玉的肩膀，攬著他走。
“時候還早，先找個地方坐坐？”
裴疏玉不動聲色地把他手撣落，見方雪蠶引他往茶樓走，道：“你倒是好興致，真把自己當紈絝子弟來養了？”
方雪蠶笑，可惜笑得實在落寞：“不然如何呢？沒抱負好過有抱負。”
裴疏玉知道他的情況，安慰地拍拍友人的肩。
徐大將軍徐青烈鎮守西南，威望深重，為防他擁兵自重、甚至起兵造反，徐家的家眷，包括方雪蠶這個獨子，自然都是要留守軍中的。
徐將軍一日不退，方雪蠶當然一日無出頭之機，然而徐將軍正值壯年，還有力氣給方雪蠶搞出幾個庶妹出來，退自然是遙遙無期。
兩人要了壺清茶，沒去雅間，就坐在天井檻邊，聽著市井裏的吵嚷人聲，上頭說書人說了什麽，他們也不在意，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著舊。
“殿下，我倒真羨慕你。”方雪蠶嘆道：“我可真想試試，在北境的風霜裏吃一嘴沙子是什麽感受。”
“換換？”
說著，裴疏玉目光不經意往下一掃，一個粉雲般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。
是沈蘭宜。
她獨身一人，正鬼鬼祟祟地窩在茶樓的角落，面前叫了一大桌瓜子花生酥糖。
裴疏玉臉上因舊友小聚而掛著的和煦笑容，忽變得十分玩味。
倒不是有多意外，裴疏玉早料到沈蘭宜沒那麽老實，他只是沒想到，她兩日就呆不住了。
順著友人的目光，方雪蠶的視線一路往下，覆又重新聚焦在裴疏玉臉上：“認識？”
“沈蘭宜公主，”裴疏玉淡淡開口。
稱呼旁的公主時，眾人大多稱呼她的序齒，譬如寶陽公主行五，大家叫她五公主。
然而沈蘭宜沒有序齒，似乎連名字都沒有，旁人提及她，總是一句或輕蔑或惋惜的“沈蘭宜公主”。
方雪蠶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，旋即便見裴疏玉收起折扇，緩步往下走。
他似乎說了句什麽，可緊接著，那沈蘭宜公主似乎並沒有搭理她太子皇兄的興致，居然就這麽兔子似的轉身跑了？
方雪蠶不由發笑，他說：“殿下，你不是才借著娘娘的名義，罰這沈蘭宜公主禁足了嗎？她怎的……她不會以為，她只要跑得夠快就不會被識破吧？”
方雪蠶有些好奇：“殿下，你甚少插手你那些弟妹們的事情，這回是怎麽了？這沈蘭宜公主竟荒唐到敢冒犯於你嗎？”
裴疏玉心道，她敢，她可太敢了。
不過那夜的事情不足為外人道矣，裴疏玉只道：“借機壓一壓田家的鋒芒罷了。”
涉及朝政，方雪蠶便沒有再問什麽。兩人喝盡了茶時，天邊曉色已然低垂，方雪蠶要做東，請裴疏玉去天香樓用頓便飯。
好巧不巧，才坐定沒多久，兩人又撞見了沈蘭宜。
方雪蠶笑道：“還真是有些緣分在，也不知她剛剛逃去何處閑逛，竟比我們來得還晚。”
裴疏玉沒有多言，只瞧了沈蘭宜一眼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旁邊的那桌人身上。
“裴眴和是何時和這些文官家的子侄勾搭在一起了？”裴疏玉狀似在問方雪蠶，又像是在自語。
方雪蠶信口一答：“酒肉朋友，玩在一處不稀奇。”
酒桌上，幾聲荒唐的胡言亂語，飄逸到了兩人耳畔，方雪蠶聽見了，皺眉低罵一聲：“口無遮攔。”
沈蘭宜公主名聲從來不好，這些人議論兩句便也罷了，竟還敢把話扯到宮中不清凈上頭去，還正好……
方雪蠶擡眼，見裴疏玉仍舊是那張看不出表情的面孔，奇道：“殿下聽得下去？”
裴疏玉不好酒，他不喜歡那種醉後無法為自己掌控的感受，對於喝了二兩黃湯就發瘋的膏粱子弟更是發自心底的厭惡。
“聽不下去，”裴疏玉的目光定在了沈蘭宜發髻間的珠玉步搖上，“且等等。”
他很好奇，她會如何應對。
她身上當然無甚禮儀體統可言，行止間亦沒有多端莊，鬢邊的珠子常常隨著腳步亂顫。
然而此時此刻，她卻挺直了那把楊柳腰。
哪怕她正緩緩在椅子上挪動身子，發間的珠翠亦未曾動搖半分。
不知為何，二樓的喧囂聲忽小了很多，少女的聲音嬌俏，尾音卻是清泠泠的，傳到了裴疏玉耳邊。
“說夠了沒有，諸位？”
她緩緩站起，掀開茜色的面紗，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他們面前。
見他們說嘴的人突然現身，桌上的男人們說不上被驚嚇，可錯愕卻實打實的有的。
尤其是田修遠，他正欲離開的腳步一頓。意識到方才他們的談論被沈蘭宜聽得清清楚楚，他原漲紅的臉咻一下就白透了。
沈蘭宜看都沒看他一眼，她徑直走到裴眴和面前，一派天真地低眸問他：“什麽勾當？世子不若說予我聽聽。”
裴眴和是沈溺於酒色之徒，他甚至瞇了一會兒滿布血絲的眼睛，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誰。
沈蘭宜問是問了，可卻不待他反應，劈手就是一耳光。
裴眴和身邊的擁泵倒是比被打的反應更快，直接就要推搡於她，沈蘭宜不退不讓，反手又是一巴掌。
啪啪兩聲，原本喧騰熱鬧的天香樓陡然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中。
眼見這起子惱羞成怒的人要發作，田修遠急急推開他們，試圖站在沈蘭宜身前，卻被她毫不客氣地反手也推開了。
她始終高昂著眉眼，“給我聽清楚了，我打你們，不是因為你們說話冒犯了我，只是因為，我想打你們，僅此而已。”
家中族裏捧在手心慣壞了的大少們哪接受得了這樣的羞辱，他們就要動手，可這時，木制的古舊臺階上，一陣短促而有力的撫掌聲傳來——
裴眴和醉得厲害，拳頭揮到半空，硬是被身邊的小弟按住了，“世子、世子，是太子殿下來了。”
“說得好，沈蘭宜。”裴疏玉緩步走來，他臉上帶著慣常的溫潤的笑，亦沒有佩劍。
可偏偏就是讓人膽寒。
醉鬼能有幾分清醒全看他自己的意願，見裴疏玉走近，原本醉得跟灘爛泥似的裴眴和猛然一抽，直起身一激靈，道：“太太太太……”
裴疏玉揚手打斷他未竟的這句“太子殿下”，環視一圈，“方才，安定侯世子說了什麽，你們可聽清了？”
裴眴和那句話罵了沈蘭宜事小，辱及宮闈事大，這些人沒一個敢應的，個個低下了頭。
裴疏玉輕笑，旋即道：“那方才的耳光，想必你們也不記得了罷。”
包括裴眴和在內，這些人不敢不應，然而他們沒想明白這句話該點頭還是搖頭，一時間脖子上那物什他們都不知該往何處擺，滑稽得很。
沈蘭宜不知何時又把面紗戴上了，她作勢掩唇，實則笑得誇張。
裴疏玉手中折扇虛空點向兩人，又轉頭朝沈蘭宜道：“既不記得，那便補上。”
沈蘭宜沒有絲毫猶豫，幹脆利落地上前，賞了方才辱沒過她卻又還沒來得及打的那兩位一人一耳光。
裴疏玉這個太子不是空架子，他有實權，這些原本張牙舞爪的紈絝子弟們，此刻屁也不敢放一個。
沈蘭宜卻沒有理會才為她出頭的裴疏玉，更不要說謝謝，她就這麽揚著脖頸，從所有人跟前施施然走過了。
田修遠見狀，楞了一楞，慌忙追了出去。
裴疏玉一點也不意外，站在他身後的方雪蠶卻忽然問道：“殿下，她未免太……”
裴疏玉靜靜道：“由她去。”
他嘴上如此說，實際上卻也逆著看客們的目光，往外走去。
沈蘭宜沒有走遠，她獨自走在熙攘人潮裏。
剛剛那一場戲她應該勉強算是小勝一場，可眼下她的背影，卻比被人打了還要寂寥。
察覺到有人走到她身邊，沈蘭宜也沒擡眼。
她低垂眼眸，看向自己微紅的手心。
“你早發現了我。”他話音篤定。
許是在外面，他不願暴露身份，並沒有以孤自稱。
沈蘭宜眼中浮現起嘲弄的顏色，“對啊，我知道你在那裏，我知道你會出手。”
“那又怎樣呢？”沈蘭宜擡眸，頂著人間煙火，定定地註視著裴疏玉：“沒錯，我是在利用你，和之前每一次一樣。”
只可惜事與願違，沈蘭宜沒有遇見想見的人。
到了晚間，譚清讓沒有回來。沈蘭宜猜測他要麽是忙於酬酢，要麽是在與誰密謀。她心裏焦灼得很，索性頂著夜風，去了近處的林中散步。
這裏離山腳下還有距離，旁邊又就是營帳，林中的野獸早被清理過了。不遠處還能看到燈火，並不算太僻靜，她也就敢在這裏走一走。
走了大概百餘步，算算時辰差不多該回去了，沈蘭宜的心情稍作緩釋，她正要轉身，一扭頭，視線連帶全身驟然一僵。
有人。
林間深處，大約二十步開外，有兩道人影。
其中一道，正是她的丈夫。
……理應趁他們沒有發現她時離開的。
可猶豫片刻，沈蘭宜卻沒有動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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